伯尔顿的粉丝前往他之前工作的纽约餐厅献花等,进行各种悼念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昨天早上朋友给我发来一条新闻:在法国拍摄节目的Anthony Bourdain,上吊自杀身亡。 在惊恐和悲伤交织中,我甚至快流出眼泪,然后开始在网络上疯狂浏览关于他的死亡的消息。
正如《纽约客》的悼念文章指出,伯尔顿并非是一个普通的名人厨师,首先他谦虚地认为自己的厨艺和经历并不值得“厨师(chef)”的称号。美食节目和美食名人,在娱乐产业发达的美国已经是盛产多年的商业化运作,然而伯尔顿保持着自己的真性情,在离开电视网络Food Network后公开多次批评其对饮食行业的错误刻画和不尊重,以及出产“好看但是根本不中用、用来骗家庭主妇的菜谱”。
伯尔顿的成名是因为一本回忆录,这也就决定了他的说故事的方式和魅力,来自于他的个人和世界的结合。 他瘦长的脸孔上有着一双饱含情绪、会说话的眼睛,而眼睛里暴露的是孩子般的童真、执着、爱憎分明,和时而闪现的抑郁和悲伤。 这些抑郁和悲伤,在近年来的节目中,随着他年龄的痕迹和疲惫感的加重,也越来越明显。
他的叙事是平稳和多元的,在他制作的电视节目中,镜头显得随意而自由,没有刻意的平稳或者文艺,也不会像《舌尖上的中国》一样把食物和人物拍成了唯美海报,他的镜头展现着跳跃的、平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城市和街头;他从来不居高临下,而是保持陌生人的友好和开放去碰触每一块土地,去对话每一个人。 他的声音厚重,偶尔沙哑,他的身躯高大却也显得瘦长,镜头捕捉到他轻快走过大街小巷,偶尔抽着一根烟。他的头发在他成名的时候还是挺浓黑的,但是灰白得更快,近年来更是几乎全部变成灰白。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衰老,从来不染发,他的节目从来不对他充满皱纹的脸做任何特效处理,他时而浮肿的双眼让我思考:是否他太过劳累而缺乏睡眠,还是他不能入眠?
在他的书籍《Medium Raw》里面,他赤裸地暴露着自己的过往(滥药、乱性、贫穷、叛逆),但不认为这些是所谓的失败:它们不过是一些人特定的人生轨迹。 我相信他对人生、人性有着这般的达观,然而今早的消息让我突然怀疑:他是否从来没放过自己? 他的抑郁症究竟是从何而来?
在美国生活将近六年,从弗吉尼亚的郊区再到旧金山湾区,我意识到了美国的精神健康危机这一社会问题的严重性。这些危机如此真实而让人无力。 从研究生院开始,我身边便有好几个美国朋友,深受抑郁症影响,出现了酗酒、易怒等问题。从表面上看,他们都是幸运的人:可以完成大学本科,然后来到一所文科重校深造自己喜欢的学问,未来应该比很多人都走得容易。然而,他们也饱受自身问题的困扰:因为父母感情失和甚至家庭暴力而产生的童年阴影,因为独立而产生的各种各样的生存压力,高度发达的资本社会之下空洞的消费文化,被社交媒体放大的竞争感和缺失感,以及越发达的科技和越难进展的沟通,等等,可能都是导致抑郁的因素。
当时在象牙塔里面的我,也时常有各种负面情绪,自己曾经怀疑过是否患有抑郁症。我离抑郁症最近的一次,其实是在高中。 有一段时间,因为考试排名的压力和家中情况的变动,我经常失眠,每天必须到三点以后才能入眠,在一种拒绝生活的低沉和悲伤中度过。 也许就差那么一点,我的悲伤和低沉就会变为像抑郁症那样的麻木感。 然而有一天,我突然决定放弃沉重的成长压力,顺其自然,失眠渐渐离去。而在美国高校,我接触了不少美国学生,年纪轻轻就被抑郁症、躁郁症等病况折磨,我也曾怀疑是否是象牙塔里面对现实不断的理性的追问和盘问,让他们产生了悲观情绪。
然而,到达了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的湾区,我依然还是碰到了不少有精神健康问题的美国人。 他们已经不再只是象牙塔里面的学生,而是涉及各个年龄、各个职业和背景的人。 有一位是普通的大企业退休职工,有足够的收入以安享晚年,然而无法摆脱一直以来酗酒用以麻痹疼痛的习惯:她长年背部疼痛,止痛片已经没有用。她经历过一次婚姻和之后的很多次恋爱,却最终单身;她始终没办法走出童年时遭受家庭暴力的阴影,始终没办法相信自己,做自己想成为的人。
我认识一些抑郁症患者,有的甚至是顶级名校毕业、在大公司就职的工程师们。也许他们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也许他们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或者眼前的复杂让他们感觉无法理解或前后矛盾,他们选择了药物作为一种麻痹和治疗。 而有一些人甚至在外表看起来是完全正常,可以说是活泼好动的,然而他们有极其低沉、抑郁的一面。
偶尔,我的泛化思考不得不让我想到精神健康的问题是否是美国现行各种制度和价值观错综复杂之下的一种社会“属性”。 公立教育的质量,种族主义造成的歧视,医疗制度的复杂和腐败,自由市场驱动所带来的大量竞争,枪支自由带来的可能性暴力,政治上的撕裂,以及美国人所崇尚的独立精神和个人精神,可以让人的生存变得特别孤独而艰难。
甚至,连真相和言论自由都可能让社会付出代价:丑陋的花边新闻头条,以及Facebook上滚动的和你无关、却明明是要让你羡慕妒忌恨的newsfeed,难道不是一种精神折磨? 各种各样的思想流派百花齐放,造就了美国社会的繁荣和创意,造就了群众思考和对话的活跃,然而也带来了思考的复杂性和生活的模棱两可。
而且,美国并不只是好莱坞电影所描画的勇往直前的铁汉争斗那样无情的暴力,或铁定的胜利。 和所有人一样,美国人中也不乏非常敏感的、胆怯的、害怕的、无力的一族。而伯尔顿用他美妙生动的文字、朴实而真实的镜头、以及他的身体力行,走遍世界各个角落,让人们跟随着他认识广大而丰富的世界,看到世界上所谓成功的和失败的、所谓本土的和移民的方方面面。 每当我汲汲营营于生存、或者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而忘记了其他,我会在做饭的时候在背景里放上伯尔顿的节目。
虽然我一般不能一心两用,只能在炒菜的声响间隙听到他的声音,偶尔分心瞥一眼电视,看到一个些微晃动的镜头里伯尔顿那自由而活泼的世界。 我并不是一个他的节目的死忠粉,也不是全部他写的文字都看过,但是我经常去追踪他的动态,也会在新闻里感受到他支持女权、为弱势者发声的各种正能量。伯尔顿很难能可贵的是:无论出名前还是出名后,他保持不变的诚实和正义。他慷慨而热情地帮助作家、厨师等需要帮助的人。 他一直鼓励大家去旅行,通过吃去了解不同的文化和人群。 吃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小资或者上镜的事,也不是大厨的炫技和专业技能的陈列。
边走边吃,是他热爱世界和人类的方式。 伯尔顿是跨学科、跨国、跨文化去生产优质内容的先锋,他会做菜,会写作,会制片,会搞运动,会帮助朋友搭建社群,会旅游,会冒险,会文艺…… 也许他会的东西太多,也许他的眼睛一直保持着对世界的张开,而忘记了、忽略了自己有多疲惫。也许他从来不知道怎么对需要帮助的人说不,总是奔波,总是活跃着,忘记了休息。新闻里提及了伯尔顿马不停蹄、极度忙碌的生活方式,让他在拍摄过后常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与其他人“隔离”开来。
而公众人物在节目或者社交媒体中的长期暴露,也被视为是名人抑郁高发的原因之一。 暴露,意味着知名度,也意味着面对大众的审判、迎合大众的期待、接受不可预测的未知。 伯尔顿并不是一个利用社交媒体进行自我包装的人,然而无法否认,他如果想要更好地和世界保持联系,产生自己的影响力,他必然会成为社交媒体的活跃使用者。
而伯尔顿无论在哪种曝光中,都一样保持着自己的真实,赤裸地流露着自己的情绪。他的勇敢和真实,他敏感的才华,让人无法不喜欢,不佩服。
在自杀前几天,他才刚刚在twitter上分享多个帖子。 我偶尔去社交媒体看看他的帖子,发现他似乎总是有志同道合的伙伴的陪伴。最近的那一集节目中,他在香港,和多年好友杜可风一起吃大排档,他的女友Asia Argento客串节目导演。 照片里,他和以往一样看起来认真而随意。 谁也没想到,他选择了了结自己看起来精彩而饱满的生命。 和时尚设计师Kate Spade在周二的自杀联系起来看,抑郁的成因和世俗里所谓的成功与失败,似乎并没有绝对关系。 相反,很可能世俗所带来的压力和标准,导致了很多人忽略了自己的精神健康。
目前对抑郁症的原因和判断,在医学界并没有定论。 然而,家族遗传,童年创伤,长期压力,情绪压抑,以及疲惫失眠等,被认定为是加剧或者产生抑郁的众多成因。 在美国社会,人们对于抑郁症等精神健康问题已然越加开放去讨论,代之以50年代那般待之为耻辱或空穴来风。 而抑郁症的症状也是很难确定的,也很难自己治愈。 对于精神健康问题,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尊重、倾听和尽可能帮助,相信它是个真实存在的疾病,而不是一些可以用主观意志压抑或改变的“病态”。而对于非抑郁症患者而言,优先关注自己的精神健康,在忙碌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声音和节奏,愈加显得重要。
在得知新闻几个小时之后,我打电话给了一位和我一样非常喜欢伯尔顿的美国朋友。 他的情绪和语气都似乎比我平静很多,我诧异地问他:难道你不难过? 他说:我当然难过,然而我也尊重他的选择。 因为如果他已经疼痛到无法再忍受被抑郁折磨的生活,他有权力了结自己的生命。
是的,自杀不应该是一种耻辱,虽然它真的让我很婉惜,很伤心。 我还是禁不住纳闷:究竟那一晚,在那个房间,他是如何感觉到对活着的疲惫,这种疲惫有多沉重,而让他选择了不再这么过下去?
我庆幸自己早已经脱离如Facebook一类的社交媒体,通过锻炼、学会说”不“、学会选择、学会勇敢做自己、学会懒散、学会失败、学会和自己对话等,慢慢塑造更坚定的精神健康。我也鼓励自己,继续跟伯尔顿学习,不被任何关于国别等肤浅区分或障碍所吓倒,像他一样,通过吃这么一件简单而无畏的事,去继续了解世界。
而今天,我在twitter上看到更多关于Bourdain感人的报道和故事。一个在纽约的西安餐馆,在很多年前被伯尔顿拜访和报道过,一家人挤在法拉盛一个房间里居住的命运从此被改变,餐馆迎来了生意的兴旺,现在已经开了好多家店,实现了美国梦。他们决定把昨天全部的营业额,也就是将近六万美元,全部捐给suicide hotline。 他们还回忆起后来碰到伯尔顿,跟他道谢,伯尔顿表现出觉得和自己无关的那种谦虚:“我不过是喜欢发现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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