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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的流动,仿佛变成了一种定势的发生。可是,时空曾经自由过吗?在Adam穿行于国家公园、看到流动的星空之时,我可能坐在在加班后夜晚归家的火车上,定睛地看着火车边上的荧光灯箱透露出难以解读的白色,外面走过的是匆匆的、相似的街景。 


偶尔,在早上上班的火车上,我低头看着手机上的工作信息或者令人困惑的国际新闻,抬头一看窗外,发现原来我天天经过的景色,竟是对我来说如此陌生。因为我未曾用心留意过,因为我被生活的琐细、责任和规律所纠缠,因为我可能太害怕在每日的生活中被自由的好奇心所耗尽,而这种自由或者好奇心,会让我失去了知足,谦卑。 总是这么自相矛盾:好奇心本该让人谦卑,然而在每日的生活中,它也容易让人狂野。


我时常在念叨着:妥协即是叛逆。 这种哲学我无法跟来自北欧、独立富足、乐观而冷静的Adam解释。仿佛我身上依然有很多的经历、纠结、深重,需要用模棱两可的辩证哲学去解释。Adam是自由的,他跟我讲述瑞典人的自由和独立主义。


“在瑞典,家庭可能不会像在中国或者美国一样重要,虽然它也同样重要。”


我跟Adam说:我真的很想去瑞典。去欧洲。在美国这些年,逐渐的,我看到的是中国和美国的类似,而非区别。我害怕我被中国和美国的文化遮蔽住,不再了解外面的世界。 而从Adam身上,我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我们的思维,讲的笑话,情绪的表达,等等,在表面上似乎还是不同的,虽然这最后,也许人性并不是差别这么大。 


然而这表面的区别,同样让我着迷。一直以来,我对复数概念的文化充满了着迷:我们纷呈的社会与人性的表达,世界上这么多的语言、服饰、外貌、节日、恋爱方式、文化艺术... 在Adam面前,我问了不少蠢问题,说到瑞典,总是要说到Ikea,我可以看到Adam些许的无奈,他礼貌地回答和开玩笑,但心里面应该是在想:瑞典真的不只是Ikea。其他的蠢问题包括:


瑞典人喜欢看美国电影吗?

瑞典人怎么看德国人?

瑞典人和挪威人是不是很相似?

瑞典人的假期是不是真的这么多?


瑞典当然不只是Ikea,也不只是一个在欧盟之内和之外摇摆不定的中立国。当然,它更不只是Adam,Adam也更不只是瑞典。然而旅游时的友情就是这么理直气壮地单薄:我总是喜欢从Adam一人去推测和想象瑞典,他可能不会从我一个人去猜测偌大的中国。 


偶尔在对话中,我不知道如何做出反应,Adam的反应也不尽然能让我听懂。 我们表面的沟通背后是有另一层语言的,沟通也总是处在一个社会的前后文当中。我们所处的社会、所拥有的过往,似乎相当不同。


作为旅途中遇见的朋友,我们的共同经历也是很少的。这时候,沟通依赖的是非常大的信任、开放和广博。而我在Adam的冷静面前,顿时少了不少鲁莽。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语言,都在体现一个人的思维、哲学。Adam体现出来的哲学与我不是完全相同的,然而这些区别太过于微妙,我不知道如何去理解,也不用直白的语言去问询。


他似乎比美国人要慢热些,然而却又这么热情、兴奋。他似乎在言谈中透露着谨慎、理智,也不轻易对任何事物做出评论,然而我总感觉他也是有想法的,只是会选择不同的表达方式。 


我回想过往的旅途中,总觉得一定说了不少蠢话,思维上产生了不少泛化,一定是太长驱直入,想要探究所谓人性的真相。到了今天,必须承认即使在旅途中,我们的对话也是世俗的,重复的,浅显的。  


面对我从未去到过的瑞典,我能说的微观事物很少,然而在一次逛书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本旅居瑞典的美国作家所写的食谱书,是关于瑞典人的茶点休息餐fika,这个是否是类似于从英国流传到香港的下午茶呢?还是像工作狂的美国人所有的lunch break? 是不是必须有咖啡,才算是个正宗的fika? 我的好奇激发了Adam的诉说:


”Fika不一定是在下午哦,也可以是在上午、晚上等等。它甚至不一定有咖啡。只要是像我们一样,闲坐在一起,有杯茶,有些糕点或零食,就算是fika了。在fika中,人们可以聊聊工作之外的事情,调节生活。”

 


为了让我体验到fika,Adam决定给我做瑞典风格的肉桂面包卷。因为我对谷蛋白过敏,面粉不能食用,他就决定用其他的面粉实验。 烹饪需要不少耐心。看着他一层层、一步步实现着肉桂卷的步骤,我除了拍照,没有什么贡献的空间。


到了某一步,我们需要用到刷子,家里却没有,他灵机一动,拿起我买来喝自制珍珠奶茶的大吸管,把管口整齐地剪成细丝,一个刷子就这么炼成了。他这种生活中随意却伟大的创意,真是打动人。




从Adam身上,我一直惊叹的是他受教育程度之高,对世界广泛的好奇心,然而他不对事物有着轻易的判断,保持着瑞典人冷静、中立的立场。这种立场,在一个喧嚣、肤浅、主观到甚至暴戾的世界,显得如此可贵。 我在想象着瑞典的发达,瑞典人的工匠精神和全面发展,是来自何处? 

 



Adam看起来如此轻松、自在、劳逸结合,然而如此独立、清醒、自给自足。 听说瑞典人的带薪假期很长,不过这些假期对于他们的意义也许也很大,也许还是他们成为完整的人的必需品:后来Adam给我们做沙拉的时候,拿着刀切草莓,然后把草莓片整齐、镇定地放在了盘里的蔬菜上。我笑说:也许那是他学医生而来的精准。  

 



周日到了,我还是用不少的黄油做了鸡蛋饼,鸡蛋里有欧芹、蘑菇、奶酪、火腿,旁边还放了微波炉里煎出很多油之后的培根。昨晚用椰奶、chia种子、香草提取物、糖浆做好的布丁,混着草莓、香蕉,成了一道甜点。Adam笑说他前几天做梦,梦到过这么丰盛的一道早餐。


我突然觉得人生就这样到了我面前。所谓的“安定下来”,猝不及防。也许我也不是那么安定。也许我渴望再次旅游,也许这些丰盛的早餐、多余的厨具、对于各种账单的忧虑,并不能阻挡对自由和热爱的追求。 或者,我从来是带着安定的心情、不满的好奇心旅游的。否则,如何解释我每次对背包游朋友告别时沉重又乐观的惜别。


随着我年龄增大,我越来越不潇洒,越来越不懂得告别,不知道如何处理暂时、偶遇之后的人情。 比如Adam,如果我们是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中,比如,同住一个城市,我们还可能遇到吗? 即使遇到,我们可能成为好朋友,一直交往吗?


内心里,我却发现自己心态的变化:也许因为我是固定的,他是在移动的,我总感觉一丝遗憾。 



 


中西之间:生存的哲学
 


在一次开车过程中,谨慎、中立的Adam难得地聊起了生活的哲学:


“人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下来,或者是为了我们的后代生存下来。仅此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与大部分的人,都是竞争关系。”


我不愿意接受这种解读,便问道:


“那怎么解释,我们这么需要伴侣,朋友呢?我也不愿意把我的同事当做竞争对手,更愿意是合作的队友。”


Adam说:


“那是因为我们同时是群居动物(herd animal),还是需要同伴,需要家庭和组织。然而,组织之间,绝对的和平是不可能的。每一分秒,都有人因为优胜劣汰而活下来或死去。如果没有竞争和淘汰,我们的地球早就超负荷了。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活得这么久,也许五十岁就够了。然而,现在人类活得太久了,地球也出现了问题。”


“那我们为什么旅游呢?也是为了生存吗?为了生存下来的话,似乎不需要旅游。”


“旅游也许不是为了生存,可能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觉得解决了生存的问题,就去做些其他的吧。只是为了乐趣。”


“然而,你不是说,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吗?那么看来,这种乐趣,以及人所渴望的关系、亲密、理解等,都是为了生存。”


生存理论无法全然融入我的世界观。如果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如何解释我们的浪漫主义和想象力? 浪漫和想象也是人们生存的必要部分,如何解释另一些人如此实际或保守地活着? 


生存也许对于每个人都要求不同的配方,不同的法则。对于诗人来说,写诗就是呼吸,对于商人来说,数钱就是生命,并不违背,一直并行。


而我也觉得,旅行对于我而言,是生存的一部分。也许我的大脑和灵魂已经被改编为这种生存模式,这种模式已经深入到我的灵魂。


世界上永远会有功利性的解释,来说明旅游为什么重要,亲密的友情或者任何其他的关系为什么重要。然而,我依然拒绝这些功利的眼光,依然想在生活的小小的局部坚持自己的盲目和浪漫,尽管我承认: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而最让我玩味的,是中西文化的内核和外在,似乎出现了奇怪的交叉对立。 西方文化给予东方人的印象是自由、洒脱、活在当下的自在和悠闲,西方人也通常是热烈、奔放、更“不切实际”或者浪漫的那一边。然而内核却是如此独立、实际、理性而“无情”的生存法则。 


而东方人呢? 东方人默认生活是应该容忍劳苦、污垢、甚至偶尔的龌龊,东方人很多时候仿佛除了社会的安稳、自身的求生之外,不敢作他想。 然而,骨子里,支持东方人的,似乎又是那虚空的浪漫主义 — 围绕着浪漫主义,我们建立了多少集体的遐想、盲目、拥戴以及表里不一的伦理或挣扎。


西方。东方。

此处。彼处。

现实。梦想。

生存。欲望。


我只知道,是这些思索、是这些旅行、是这些探求,让我的生存,变得有必要,让我成为我。随着年纪老去,有些事情渐渐想开,变得薄情;有些方面却渐渐变得容易粘腻,变得深情。 对于旅行,已经旅行途中美好的相遇,越老,我越不甘,越把回忆和感情都往相框里套,又不敢去碰,或近看。


周四,在别处沙发客后,Adam又在我家度过一晚。这一晚,如同以往的夜晚,我都因为工作的疲劳,说不出太多话。第二天,伴随我匆忙出门上班的脚步,Adam拿起他轻便的行李和我一同离开住处。


在楼下,我们只给了彼此30秒钟的时间告别,本来不该多愁善感,所以也并没有当场的多愁善感。我们告别的姿态,仿佛像是可以下周四再次出来喝个啤酒的子。 


“如果你来了瑞典,请告诉我。”  


瑞典是近还是远? 他的笑容似乎略带腼腆,然而旅途从不等人,他转身,手里提着睡袋和装着洗漱用品等的袋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街道拐角后停着他租来的穿行过美国的汽车。 


而我一如以往,背着背包,风尘仆仆地赶向十二十分钟之外的Caltrain,那于我而言,穿越现实和超现实的加州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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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舒婷

曾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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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美食讲述美国。微信公号:荷包蛋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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