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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日本
第一次和Adam见面,是去年在日本旅游的时候。我第一次没有做计划出行,尽管出行的目的地是多年梦想要到达的日本。 在京都的巴士站,漫无目的行走的我正在思考下一站该去哪里,寺庙的名字听起来多么相似,我没办法区分彼此。 就在站牌边,我遇到了看起来像美国人的Adam。我们一起坐上巴士,开始交谈。之后,是类似的背包客之间的简单陪伴:在偌大的京都火车站里,我等候他买到达奈良的票,他告诉我过去几天他的经历。我们交换国家,姓名,职业,简单的个人故事。 在之后,我们分开行动,去想要去的地方,重新又相聚,走过京都的食物市场,尝试奇怪的含着鸡蛋的墨鱼,偶遇一家日本拉面馆,在安静的吧台边吃味道浓烈的面条,接受拉面店老板不耐烦的态度。
晚饭后,我们排队进场,观赏日本的文化表演,艺人的手指挪动中透露着演示过千百遍的熟练、节制与力量。 Adam站在坐席的后排中间,手举相机,快速拍照。我站在坐席的旁边,因为个子太矮小,眼光无法穿透前排的人群。
之后,我们走过京都热闹的市区,我停下来买一杯明治抹茶,他说他太饱, 没吃什么。我们走过市集,走到河岸边。岸边上有美丽的饭馆,二层的露天天台上流露出人情交往的温暖和美满。 河岸上逐渐变黑,灯火闪烁在清澈的河岸边。我们坐在绿草边,开始聊天。
聊天的内容,都是旅行者的漫无目的、毫无功利、基本又深刻的谈话。我感受到Adam的兴奋,为他高兴,却像个回看往事的旁观者,回忆着我当年背包游的好奇、兴奋、活力。如今的我,也有激情,却终究以更平静的方式展现了。我看待事物的眼光平和了,步行的速度减缓了,每天的计划做得不那么密集了,偶尔甚至不做了。这背后,是年龄增长,精力减退吗? 是阅历增长,好奇心减退吗? 还是,我认识世界、双脚旅行的方式变了?
Adam和我说着瑞典,他即将在医科学位后开展自己的医生生涯,同时也对科技、语言、文化、影视等很有兴趣。他戴着一顶NYC的yankee帽子,穿着T shirt和牛仔裤,我们一起聊文化,中西,spotify,美国人的节目,瑞典人的口音,日本人的矜持,日语的优美。 旅游时的交谈,往往在新鲜而分外自由的空气中,变得毫无压力而鲜活。
但是那时的我,感觉到了生活的压力:在旅游的另一边,我有工作的期限,有对未来的迷茫,有对现在的疲惫。 看着兴奋却不乏成熟的Adam,我看到了以往背包游的时候一个非常幼稚的自己。那个时候我也是大学刚毕业,却迷茫、孤独,除了那不接地气的“精神独立”,其实没有什么,不过一个空洞的生命。在旅途过程中,我的兴奋是鲁莽的,好奇是极端的,偶尔我的潇洒是造作的。
那个时候,我喜欢拧着双眉看世界,我的评论和批判表面上关怀世界,实际上俗气而刻薄。我喜欢接近陌生人,喜欢聊天,偶尔在开怀的大笑和附和中得意,偶尔在尴尬的冷场和无言以对中羞赧。那个时候,没办法平衡地看自己和别人,也没办法平衡地看中国和世界其余。那个时候,好奇心和虚荣一结合起来,形成了泛化的中西分区思维,喜欢找区别,而看不到相似。这种“异域主义”,无非是对现实的逃避,以及对现实的无知。
然而,那个时候我尽管无知,尽管武断,尽管刻薄,却还是承蒙了不少路上旅友的照顾。当时害怕孤独,以结交国际友人为荣,有种害怕拉单的可怜劲儿。在青年旅舍结交的好友,我似乎都必须掏心掏肺,还必须倾盘而出。 一起去吃晚饭,早饭,一起去远足、游览,一起在旅舍的大堂里喝酒或熬夜。 我决绝地要求把界限去除,建立完全的信任。 这种要求是可以在旅途之中的友情实现的,然而正是因为这种友情是短暂而条件性的。我们的决绝,是因为这种决绝的期限很明确。过了这两三天,总有某个人要从青年旅舍退房,继续前行。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我怎么做到了舍得。我是个很容易舍不得的人,可能是因为是性情中人,然而更多是因为对世界不健全的认知 — 我认为我付出的感情,必定要以我要的方式收回。但是在旅途中,我的霸道也没办法施行多久。已经忘记了每次告别那几个短暂认识的朋友,自己是如何摆脱依恋和不舍的。有一个我无法摆脱的旅客,也曾经想和我长相厮守,然而最终,我们无法克服那旅游过后的距离。这些距离,是地理上的,也是文化和观念上的。
后来,我偶尔有机会和一些背包游中相遇的朋友再次相遇。和来自荷兰的朋友J是在尼泊尔相遇的,我们一起走了两天树林想看老虎,晚上一起吹老式烟,最后告别。我们的交流都是关于空泛的国际政治,以及泛化的国别文化。后来我们在美国的DC重遇了,一起走了两天。我们住在青年旅舍,他在男生那间,我在女生那间,晚上我们很早睡觉,因为各自功课都很重。我们曾经在大堂分享一盒草莓,和一个冰淇淋。
在日本,我与一位五年前在泰国结识的日本女生重聚,然后几个月后,她又在旧金山出现,我请她在一个华丽的酒店大堂喝了两杯鸡尾酒。她是一个和我很不一样的女生,她大方,热情,直率,爱美,奢华,又实在。当年我们为了节约旅游经费,共同在泰国租用双人房,然而各自旅游。当时的我别扭、幼稚,她成熟、直接。在日本,我们一起拜了寺庙,走了涉谷,逛了夜晚的名古屋,吃了凌晨2点的寿司,经历了偶尔的沉默。在旧金山,她很忙,还是很独立,很潇洒,还是不太需要别人的呵护。
今年的美国
而今年,我又要和来自瑞典的Adam重聚了,而这一次,我第一次做起了背包客的host —— 我邀请Adam来我家住,尽管我们的小客厅还没有充气床垫。 然后,他改变计划,提早来到了我家,带着他一直在美国露营使用的充气床垫,它感觉很薄,很轻。 Adam所有的行李就在他租来的小车车后箱里。 燕麦,一口小锅,帐篷,带着些沙土的塑料袋包裹着一些日常生活物品, 这就是背包游的生活。他已经开车穿越美国不少的国家公园,然后来到加州找我。
为了迎接他,很久没认真做饭的我下厨做了一顿饭,用的是罐头的洋蓟(artichoke),冰箱还剩下的红椒和黄椒,很多的鸡蛋和黄油,做了一道完全不正宗的西式烘蛋饼Fritatta — 正宗的fritatta里面应该有土豆,蘑菇,我甚至把阳台上自己种的parsley也给忘了。又快速地做了一道不中不西的菜:用晒干西红柿(sun dried tomatoes)、新鲜西红柿做了一道鸡肉菜,本来应该放在意大利面上,然而随手又拿出买的gluten free的拉面,在白色圆盘子底部铺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两道菜之后,我迎来了Adam。他手里拿着一瓶路上停留超市时买的红酒。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吃饭。 我连连说抱歉,烘蛋饼有些不伦不类,他笑说刚好他喜欢洋蓟(artichoke)。
这次见面,我似乎比上次见面还要忙碌和被分心。 我们坐在沙发上,看他在旅途过程中拍的照片,壮烈的国家公园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投射在电视机上的照片中。他说起露营期间遇到的各种各样有趣的人,比如,有个嬉皮年代过来的老太太,在过去七八年的生日中,都要去优胜美地度过。Adam又给我看了看他大拇指上被烫伤的痕迹。
“我在露营的时候做饭,老是忘记了煮沸的时候,去抓住锅的把手,老是用手从锅边处直接拎起,结果现在手指被烫伤了,起了一层一层的死皮。”
一个当医生的人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做饭时连拎住小锅的把手都不记得?我猜想,这是他在旅行的原因。一个人在旅行的时候,可能会展示连自己都不能意料的那一面,这种暴露和展示是让人惊喜的,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思考我在旅行似的状态,难以言表。那个晚上,我们的对话和思考,都被我时不时震动的工作手机打扰。我已经不再可以随手拿起背包就走,我的随身必备不再只是相机、书本、笔记本了。 现在我的生活中,多了不少的牵挂、包袱。比如,我可能无法离开我的工作手机、电脑,也无法轻易告别我的丈夫,转身就去长途旅行。
看着Adam的随身行囊,一个小巧的袋子里装着洗漱等基本用品,一个装起来的睡袋旁边系着卷起来的轻薄床垫。 这就是他的所有,多么轻盈,多么自在。六七年前,我似乎也有同样的轻巧:身上带着一个20磅左右的背包,我就开始旅游了。
而现在呢?在这个租来的公寓里,环顾四周,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生活里逐渐堆积起来的“复杂”: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干手巾,吃饭的时候桌上有用餐布,厨房里各个柜台上有排放整齐的调味料、餐具和烹饪用具,洗衣室里摆放着分类待洗的衣物。阳台上甚至还种了两盆植物,是为了让同为工作狂的丈夫可以每天早上抽出2分钟,关注一下工作之外的植物和生物。我们甚至还有电视机,虽然从来没有安装过电视接收,也开始会把电脑上的节目往电视上投射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稳定:每天我按时上班,下班,晚上加班,周末看个电影,做家务,锻炼,日子竟然成了这么有规律的模式,简直不可思议。我的生活也被充实为一个严丝合缝、遵循计划的生存计时,仅此而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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