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有一天Voca这样的咖啡精神会不会取代星巴克的消费。 有一天,在中国,咖啡不再是西方饮品的代表,星巴克更不是咖啡的代表。
有一天,越来越多追求本真和创作的人,不仅热切地想要去探索他们喜欢的事物,也会热切地想要去创造和诠释。只有通过自己的创造和诠释,这些事物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属于了自己,就瓦解了中西这种终将过时的肤浅区分。 一旦这种肤浅区分去掉了,事物和自己都获得更多的自由,消费也会变得更加接近自己的本真,变得优美,变得有灵魂。
---- 引语
北京的星巴克,美国的咖啡店
我已经忘记了我第一次说英语,是什么时候了。小时候,电视上放不少英译中的美国电影,夸张的译音依然无法表达和解释剧情,反而让人物的表情变得更加夸张、偶尔荒诞和难以理解。
后来有一次探亲,亲戚家里泡着雀巢的速溶咖啡,问我要不要,然后才突然说了句:不对,小孩子不太能喝。 然而好奇的我还是尝了一口,那是纯黑的速溶咖啡,带着苦涩、甚至是一点劣质的感觉,然而又带着异域而来的光环,以及咖啡因本身强烈而独特的味道。我看了看速溶咖啡的罐子,上面雀巢咖啡的白字显得很大,很庄重。
后来有一天,自己懂得去搞英语原音的电影来看了,开始迷上了Tom Hanks和Meg Ryan这对组合,从《西雅图夜未眠》看到了《电子情书》。在后面那部电影里,星巴克嵌入了广告,男女主角手里面都常常握着一杯带着星巴克logo的咖啡杯。 讽刺的是,女主角的独立书店的生存遭受着街角即将开业的连锁书店的威胁,而星巴克就是这么一个夺去了很多独立咖啡店生意的连锁咖啡品牌。一个为独立书店唱挽歌的电影里,居然明目张胆卖着连锁咖啡的广告,难怪后来不少观众感觉感情受伤害。
后来我到了北京,在西单的人潮中我进入了刚开的一个商城,商城里面有星巴克,就在四五层的电梯旁边,高高浮在空中,外墙是玻璃,门外还有户外的椅子,坐着一些骄矜地喝着咖啡的人们。 门口很吵闹,总是排着队,排队的人们和逛名牌的人们一样有着些期待奢侈的神色。 那个时候我警告自己:
“小心被星巴克的咖啡文化,以及其他类似的奇异的西化,洗脑。”
终于有一天,我自己来到了美国。 匪夷所思:这个来美国的动机和咖啡本身无关,和我自小对英语的喜好、对英美文化、文学的学习有关,与我自身的挣扎和身份认同有关。来到美国,我发现不少美国同学都喜欢手持一个咖啡来到教室,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看到的《电子情书》里面的情节 — 工作者手里拿着的咖啡,已经变成了他们证明自己存在的一种“义肢”式的存在(原谅我借用弗洛伊德的解析学来形容一杯咖啡)。
对于很多咖啡情调消费者而言,咖啡如果放在自己的瓷杯子里,或者轻易从咖啡机里面自己打出来,都不算是真正的咖啡了 — 它必须是你早上或者中午匆忙跑到一个连锁咖啡店里(比如星巴克)里面、浪费10分钟排队、从服务员处交代菜单后付费刷卡、然后拿到一个套着防烫纸套的白色杯子,里面的咖啡才是你要的咖啡。
只有从咖啡店来的咖啡,才带着你要的人气,才带着面上浮动的泡沫,它是可以携带的野心、身份、效率,它是一种握在手里的安全感,一种城市孤独者的寄托。即使几个小时之后咖啡就要从杯子里消失不见,然而它就像是Snapchat里面阅后即焚的图像,依然有自己的存在感。
那个时候,在研究生院,我也终于被咖啡文化打动:故作小众的我会去学校附近一个流行的咖啡店买咖啡。喝了之后,在教室里被咖啡因冲击的神经要让全身都打颤,害羞褪去,很多话想出,但可能逻辑不太好。再 之后,心脏稍微疼痛,彻夜不眠, 再次痛定思痛,决定要戒掉咖啡。
可惜没有戒掉。后来,我来到了旧金山,一个盛产独立咖啡文化(其实是盛产任何表面上的独立文化)的地方。突然,我以食物的名义,要穿起城市人的外衣,我穿行在各个Yelp好评的餐馆,拍下食物的照片,上传社交媒体,直到有一天连自己都厌倦,思考着这种表达是不是被重复了好久,我究竟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但是咖啡不一样,咖啡永远可以轻易地上相 — 广告,Instagram,设计师,各种潮人,哪怕只是坐在你办公桌旁边的同事,都在以身作则地展示:咖啡杯哪里放,都好看。所以我有一段时间, 如果是寂寞,如果是倒时差,如果是产生了身份危机,都会想去咖啡馆寻找安慰。
最常去的一家咖啡馆是没有音乐的,连着一家书店,服务员是染着绿发、说话嬉皮而友好的年轻人们。木地板被踩过时, 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脚步声清晰响亮。这里的咖啡并不好喝,然而整个咖啡馆散发出深沉、内敛、迷人的气质。我看着厚厚的白色瓷杯子里的咖啡,上面披着一层有图案的奶油,厚重的感觉却似喷薄而出。
美国人已经不再轻易想对咖啡拍照,咖啡也不是文艺、小资生活的代表,而是生活日常的一种。咖啡是不少西方人的茶,是他们的历史、禅道,是他们的生活转角处和歇脚处,是他们时间和血液里自然流淌的能量与芬芳。 我自然达不到这个境界,因为自己对咖啡因的强烈过敏,咖啡不可能成为我早上清醒时握着的那一份能量和温度,不可能成为我日常的依靠。
然而,即使我没有办法和咖啡建立每日依赖的迷恋感,每次走过咖啡店,或者闻到身边人的咖啡,我的魂魄里最渴望厚实的温暖的那一部分,似乎已经被勾去了。然而,自制力告诉我,我不能随心所欲。 咖啡是别人的茶,却可能是导致我彻夜未眠、一日内情绪两极的怪药。 然而,时不时,我就要破戒,宁愿忍受咖啡因在深夜带给我的痛苦,也不想要失去咖啡在白天带给我的雀跃和乐观。
在提拉米苏上写书法,用书法精神做咖啡
遇到Voca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下定决心要戒掉咖啡了,那个时候我也辞掉了一份不适合的工作,想要沉下心来把几年跨文化的观察写下来,以及开始用影像去记录生活的故事。我拿到了一个当地电视台的契约面试,得到了一个做视频的作业。在寻找合适的故事的过程中,有人把WenSop介绍给了我。
第一次和WenSop接触,是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很软,很慢,稍微推迟了一下原定的通话时间我们才聊上。她说她在带孩子睡觉,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带着些志气。 她开始和我说起自己的故事 — 来美国之后在传统的企业职位干了很多年之后,她决定追随自己的理想,成立自己的咖啡品牌。 从声音里判断,咖啡对于她而言是一种细细研磨后的细致,一种和生活相伴的仪式。
“我也很喜欢书法,” 她说。 我一开始对她这种爱好的组合感到惊讶,因为我幼稚的非黑即白的世界里,书法是很古老、沉静、哲学的,而咖啡让人好动、外向、躁动,书法很中国,咖啡很西式。 然而和WenSop第一次见面后,我感觉可以理解她的咖啡了。
第一次见面,我们选在了旧金山一个担负盛名的西式糕点店。我住的地方离这个地方只有20分钟,也经常来,和大部分人一样,每次来都要排队,店里头的桌子和座位总是紧缺,然而我就是这么浮躁、从众地在这里排队,没有想过浪费了多少时间。 我给WenSop推荐这个地方,也许也是自以为这个地方代表了美食文化的一种图景,他们里面搭配的咖啡也是一个相对有名气的小众咖啡。我还在一个派对上遇到过这个咖啡在湾区新雇的销售代表,他曾经在东岸的一个城市为另一个小众咖啡品牌做地区销售,和我抱怨道现在的咖啡市场好的品牌很多,竞争也很激烈,尤其在湾区这个小众即大众的地方。
WenSop的外表、举止都很带着娟秀,文静,长头发,黑色的大眼睛里展现着对生活的好奇和矜持,第一次见面,她在慢热起来,我在疲惫的熬夜写作过后尝试振作。 我忘记了我们要的是什么蛋糕,也不记得她要的咖啡是什么,只记得她很认真品味之后,淡淡说出了些点评,然而很轻,很尊重。她还给我带来了一包咖啡豆,是她自己的咖啡品牌Voca Coffee,上面写着“Kenya”这个品种。
我对咖啡的了解很粗浅,只知道沽名钓誉去追随那几个咖啡品牌,也知道星巴克的咖啡豆其实并不精致:星巴克从南美粗糙地选择粗糙的咖啡豆,然后混杂在一起粗糙地烘烤,温度、咖啡豆的品种、配方的制定等等,过程和产物都不那么精确或精致。Voca的咖啡豆,却是WenSop在品尝众多咖啡豆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带着她的维度。 Kenya,Java,Sumatra Peaberry,等等咖啡豆,都是新鲜烘烤,即时送上。
做任何东西,从零到一,都是需要很多心血,无论是小众还是大众,是食物还是互联网,这个可能只有尝试做过的人更了解。从一个商标,名字,到包装,到用户体验,市场定位,销售策略,质量控制等等,都需要很多的投入。一个人做的是一杯咖啡,还是一千倍、一万倍咖啡,起步都是一样艰难而感人的。
我手里的Voca Coffee装在棕色的小袋子里,袋子上面有Voca Coffee的一个商标,是书法样貌、亦字亦画的模样。 我于是问起了书法:
“我看到你在提拉米苏上写书法的照片,有没有想过在咖啡上面的拉花上也写书法?”
“我还没有试过,然而是个好主意。”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做咖啡的样子。 那是去年的万圣节,一大早她与家人去到了孩子所在学校的活动会场,布置起了她的咖啡档位。 至今在美国已经五年多,办公室也有咖啡机,我自己也喜欢咖啡馆和咖啡的味道,然而从来没有留意过制作咖啡的流程和使用的装置。
那些带着发光的金属的咖啡机,过滤器,杯杯盘盘,WenSop和家人都搬到了现场,都已经设置妥当。我拿起笨重的相机,开始到处摄影和摄像, 通过镜头观察面前制作咖啡的一切。WenSop开始在镜头面前介绍今天自己带来的不同的咖啡豆,以及面前的咖啡制作装置,其中一个红色的漏斗状的容器非常吸引人的注意力,它身上漂亮的波纹以及整体的弧度透露着质感。
之后,WenSop把承载着烘烤后的咖啡末的滤纸放在了这个漏斗状的红色容器之上,然后手里拿着一只金属壶,里面滚烫的热水从修长的壶嘴处细细流出,浇在了咖啡末上,滤纸因为水的渗透,和红色容器的内壁黏在一起。 水从红色容器的漏斗出口处流向下面的一个盛水的玻璃容器。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秒,突然间我感觉我明白了Voca怎么把中国的书法和西方的咖啡精神打通了 —— 她在用写书法的态度做咖啡,整个过程带着书法书写时的张弛、韵律、形神合一。 这个过程叫做手冲咖啡,应该是最有诗意的咖啡冲泡方式之一。
WenSop似乎带着些紧张、羞涩,也许是因为我的打扰,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给社区制作她个人的咖啡, 这种感觉就跟在博物馆展览自己第一幅画、在舞台献上自己第一首歌,是一样的。
陆陆续续的,孩子和家长们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期待地在Voca Coffee面前排起队来。 WenSop的节奏逐渐快了起来,人潮多了起来之后,我的粗糙的摄像机和我已经不太能听到她说些什么。 只看到她的家人也非常急切地在旁边支持和帮忙。 因为是万圣节,她的先生头上戴着一顶绿色的蓬蓬头假发,显得十分趣怪活泼,和他斯文的眼镜和内敛的举止形成对比。
WenSop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都在现场,小儿子活蹦乱跳,四处走动,大儿子瘦高而略微羞涩,应该是追寻独立和自我的转变期。 于是他乖巧、敏感地坐在咖啡制作机器旁边的样子,格外地动人。在他的右边,身为妈妈的WenSop正忙碌地操作各种器具制作咖啡,在他的左边,父亲站得离他很近,正在教他怎么收费,记账;他的嘴角微笑着,为妈妈骄傲,对眼前的任务充满着好奇。
那一天我没等万圣节的表演正式开始,就不得不因为人潮拥挤而提前离场。我很后悔没有要一杯咖啡,当时我处在咖啡恐惧症的高峰。后来WenSop告诉我,她一天制作了45杯咖啡。
Voca的意义
那一天我看到了WenSop这个梦想的力量,它把她的一家人团结在一起,它让工作经验丰富的WenSop变作紧张而青春的梦想家。 WenSop告诉我,Voca这个名字来自拉丁语“Vocari”,意为“神的召唤”,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神,于是,Voca作为“神的召唤”,就是内心自我的召唤。
我在想有一天Voca这样的咖啡精神会不会取代星巴克的消费。 有一天,在中国,咖啡不再是西方饮品的代表,星巴克更不是咖啡的代表。
有一天,越来越多追求本真和创作的人,不仅热切地想要去探索他们喜欢的事物,也会热切地想要去创造和诠释。只有通过自己的创造和诠释,这些事物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属于了自己,就瓦解了中西这种终将过时的肤浅区分。 一旦这种肤浅区分去掉了,事物和自己都获得更多的自由,消费也会变得更加接近自己的本真,变得优美,变得有灵魂。
喝咖啡不应该是一种模仿,写书法也不应该只是古代人的执迷。 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后会把它做好,把它其中的美好也分享和传达出去。
每一天,也许世界上都有不同的人像WenSop一样打开自己的梦想,这些梦想不一定都像稚嫩而动人的宝贝,然而它们让世界有了新的可能和呼吸。 我刚刚去看她的动向,发现她后来甚至带着一个志愿者团队,教他们用制作咖啡的器具精致地制作咖啡。 她的学生里包括一个自小憧憬成为咖啡师的高中生,照片里的她正在使用手冲咖啡的器具,认真地冲泡一杯咖啡。
她也开始旅游,在美国西海岸的西雅图探索新的咖啡厅,甚至回到了国内四处旅游,我看到她在社交媒体上更新自己的一个状态:
在云南大理的一个早上,她认真做了些事情之后,冲泡了自己的咖啡,就着菜市场买来的包子,吃了一顿幸福的早餐。
Voca Coff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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