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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美国的朋友,名字叫做 Kip,留着大大的胡子。他高大壮实,出生在美国东北角文化和教育鼎盛、硬汉辈出的麻省。  他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商科后,自学了编程,后来还成了一个非常专业的码农。 据他说,他年轻点的时候,没留胡子,长得像电影《星球大战》(Star Wars) 里面著名的 汉索罗(Han Solo,由哈里森·福特扮演)。 

 

但是,高大的他其实有一颗很细腻的心,喜欢拍照,照片还配上他喜欢的歌曲的歌词。喜欢去博物馆,对着 Ellsworth Kelly 的极简主义油画惊叹。喜欢爬山,然后给爬山的同伴拍照。 喜欢组织聚会,做饭,然后拿着红酒细细地喝,却喝得很快。他也很喜欢看书,既读一些关于科技和管理类的正经书,也读文学、《纽约客》类的闲书。 他经常说起自己的父亲,一位木匠,说起在他小时候如何向他父亲学习木匠工艺,也差点成了一名木匠。 

Kip 还有许多可爱的特点:他特别热情友好,在组织爬山的时候,喜欢跟一路上的人打招呼问好。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即使是在很大的红树林里徒步,同行的游伴还是可以听得到他的说话声,以及跟路人打招呼的声音。  在餐馆,他会与服务员特别友好地问候,给小费也特别地慷慨。 在各种场合,Kip 给我的印象是:他特别强调对每一个普通人的尊重和友好。 

 

我佩服、欣赏他这种热情友好的态度,也尝试着跟他一样,在徒步的时候跟人打招呼,但是“效果”似乎没那么好。 我一直在细想原因,猜测有几个。 首先,我的个子并没有 Kip 高大,他一站在路上,对面的人也许远远就看到了他,等他打招呼的时候,也不显得那么唐突。 而我一个小个子,常常埋在人群中,等到碰到对面来的徒步者,我打招呼的时候,对方才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偶尔反应不来。

 

二来,Kip 的声音实在够大,这种洪亮里面包含一种憨厚与力量,我的声音即使大,但是没有那种气氛与气场。有一次,我们在爬山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在林子里听到了百米之外的Kip 说话的回音。

 

三来,我并没有一个大胡子,也没有他的长发。 大胡子和长发,给他带去了一种自由、随性而开放的形象,而这是旧金山湾区的人民喜欢的。而我呢?说我是一个旧金山的新嬉皮,有人相信吗? 我有一头黑发,浓眉大眼间都是黑发黑眼,内心些许狂野,但是外表依然总算是乖巧。 或者说:我的一切特征都轻易将我归类为“亚裔”或者“中国人”,而亚裔或者中国人,给人的印象并不是特别活泼外向的。

 

在我与Kip接触的很多细节里,我都可以感受到他的自由与广大。他的自由广大,体现在他总穿的特别宽松的黑色T恤以及人字拖,体现在他爽朗洪亮的声音,体现在他对于来自不同背景的人的尊重和好奇,体现在他对于一些山川和树林的执着和讲述。和Kip在一起,我永远不用担心我不够“美国”,或者英语说得不够标准。

 

 

有一个小故事,Kip 总爱讲,而且是在我们一起吃中餐的时候讲。那就是他学习使用筷子的故事:

 

“我出生的地方,并没有多少中国人,也没有中餐馆。然而,在我前往波士顿就读麻省理工学院之前,有人告诉我,波士顿不少中餐馆,麻省理工也不少中国人,我最好得学会使用筷子。于是,在前往麻省理工前的那整个暑假,我都在学着使用筷子。终于,在开学前,我学会了用筷子!” 

 

后来,一到学校的第一年,他就交了个会使筷子的女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毕业后,他们一起搬来了旧金山。女朋友的父母从广东移民过来后住在麻省一带,Kip喜欢讲起和女友一大家人一起包饺子等做饭的细节。 

有一次,Kip 和我们几个一起去一家比萨餐馆. 就像以往一样,他和服务员热情大声地问候,大声地道谢。开什么玩笑,我忘了。当时的我困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很是迷茫。于是在饭桌上,我们开展了一场关于职业的对话,主题很简单:

 

如果你不是在做目前的职业,你会想做什么?

 

在场的几位给了自己的答案,我说我想要当个作家,或者一个跨文化的沟通者。但是 Kip 给的答案,让我印象深刻:

 

“如果我不是一个软件工程师,我希望当一个餐馆的服务员。”

 

在场的每个人都因为惊讶于他的答案笑出了声,并且问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与真实的人面对面的机会,与他们交谈,了解他们的故事。而且,餐馆有免费的食物呀,” 随之而来的是 Kip 一贯的爽朗的“哈哈哈哈哈”。

 

后来我们很快就转移到了别的话题,而且别的话题都显得非常地“旧金山”:科技,阅读,群体活动,政治,文化一类,这些平庸的旧金山“精英”对话。 只有这段关于别样职业的对话,深深烙在记忆里。

在中国和美国,“服务员”的社会含义也许是有些区别。在中国,成千上万的农民工涌入城市,餐馆服务员成为他们谋生的不多的选择之一。 而在美国,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却因为坚持自己的梦想,有过在餐馆当服务员的经历。比如创办了美国著名中筹平台 KickStarter 的Yancey Strickler, 一边写作,一边在纽约的餐馆里打工了五年,才终于看到梦想的起飞。 

 

而我认识的另一位斯坦福毕业的电影导演,也曾经在毕业的初时,在餐馆兼职过服务员。 多少音乐家与艺术家,也有在餐馆打工的经历。在一些受欢迎的餐馆,连服务员也需要大学文凭以及多年经验,需要靠谱,也需要耐心。 在美国,餐馆服务员一样是工作辛苦、报酬偏低的工作,但是,在美国, 服务员似乎很多时候有这份工作之外,真正的抱负或者目标。 

 

而Kip想要当餐厅服务员的回答,让我继续思考着“精英”的含义。 

 

Kip是个特例吗?联想起中国,精英背负的期望或者遵从的社会规则,似乎更为沉重。想起当年有个北大学生出来卖猪肉求生,引发了多大的社会动荡。我认识的美国名校生,很多也一样背负着很多的社会期待以及自我期待。 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做在各种场合下见到的名校生, 也是一副不遗余力的学霸模样。 大部分的人,可能还是遵循精英的道路,进入薪水高的科技或金融行业,进而度过安逸的一生。 

 

但是,西海岸的嬉皮文化与硅谷早期的叛逆文化,一直延续至今。 在旧金山,如果你跟别人说你准备自己创业,大部分人都不会吃惊,而只会说:这是创业的好地方 (“well, this is the right place to be”)。  而如果一个斯坦福或者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最终选择了成为一个艺术家、服务员、义工、教师,等等,也不是什么让人特别震撼的事。

 

美国的一些名校毕业生,对于社会的各个阶层似乎也有更全面的认识,对自己的社会行为以及综合表现,有更强的自觉意识。很多我认识的名校生,还因为意识到自己得到的教育宝贵,自己是社会上受眷顾的成员,而额外地有尊重、平等、诚实、热心等品质。 对于这些精英而言,获取自身的物质与精神满足已经不足够,重要的是更好地扩充自己的价值。

 

 而扩充自己的价值,便是跳出自我,往集体价值与社会价值上靠近。当然,凡事无法以偏概全,社会的精英,无论在哪个国家和社会,都会有其相似之处。 美国倡导利益至上的资本主义,也产生了不少唯利是图、缺乏同情心的精英阶级。

 

而 Kip 可以说是一个用自己的文艺和善良、去体会与爱惜社会的精英。 他更是一个反精英主义的精英。 或许,人们对精英的理解一直错了:精英并不是必须要赚大钱,或者要成为人上人。精英可以把自己想要做的事做得很好、然后发光发热、用人格与才能、成为自然而然的社会领袖或启发者。

 

 

我可以想象:任何可以请得到 Kip 的餐馆,都会是幸运的。 他是个聪明直率的人,会为餐厅的运营与整体质量带来重大的提高。 他是个努力且有职业精神的人,一定按时上下班,累死累活都不怕。 并且,最重要的是,他是个如此乐观、友好、充满正能量的人,顾客们都会很喜欢他,也可能会因为他成为回头客。 我也可以相信,他会为同事带来一种活泼、透明、喜庆的工作氛围,同事们也会因为这样一个员工而提高工作的心情与效率。 

 

Kip 还让我想起多年前背包游的时候,在马来西亚认识的另两个“精英”:他们和我住在同一个极其廉价的青年旅舍,名字我已经忘记。 他们在英国的牛津就读本科,一男一女,是某个课上的同班同学,才刚读完大一还是大二,在暑假的时候决定一起结伴来东南亚背包游。我们在青年旅舍认识后,结伴游玩了一个晚上,在路边大排档吃晚饭,在小酒吧喝点啤酒,过程中互相了解些彼此的故事。

 

过程中,我们谈及梦想,坐在对面的高大的牛津男生说:“我以后的梦想,是当个消防员,我要用自己的能力,救出许多无辜的生命”。而坐在我旁边的女生说:“我的梦想是当个护士,没什么为什么的,也许因为我喜欢照顾人吧”。 

 

当年,他们的回答,对于即将要从北京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忧心于各种压力以及未来抉择的我而言,像是开天辟地般的震撼消息:原来,牛津这样的顶级名校里,装着这么谦虚的学生,以及这么踏实的梦想。 那我呢? 我是不是该认真想想,我自己的梦想,可以是怎样的?

 

所以,如果某一天,我走进一家比萨餐馆,看到高大可爱的Kip穿着服务员的制服,用他洪亮温暖的声音向我问好,我将一点都不会奇怪。 如果你也去到了这家餐厅,他可能还会问你:而你呢?你想吃什么? 你的梦想,是什么?

更多内容:微信公众号:【美食与美国研究】

文章原题为:美国精英 | Kip:若不是软件工程师 我会是餐馆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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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舒婷

曾舒婷

32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以美食讲述美国。微信公号:荷包蛋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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